有根的故事才有生命
我曾经写过一篇童话《故事长生不老》,写的是三个姐妹寻找长生不老之术,大姐相信生命在于运动,于是她变成了风和水,二姐相信生命在于静止,于是她变成化石和尘土,最小的妹妹在家里等待着姐姐们的归来,她一边等待一边生活,她恋爱,结婚,她衰老,死去。但在死之前,她把自己和姐姐们的故事讲给孙女儿听,她的孙女又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的孙女听。于是,通过故事,她和她的姐姐们得以真正长生不老。
这是我写作儿童文学之后的感悟,也是我对于自己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自豪,更是对优秀的儿童文学的期许。
作家都是讲故事的人。儿童文学作家尤其如此。我们继承的是最古老的讲故事传统。最早的儿童文学就是原始人在山洞里篝火旁给部族的孩子们讲的故事,正是这些故事让部族的英雄得以不朽,让部族的历史和经验得以传承。
故事是以话语和文字来表达的。在新媒体时代,承载故事的媒介可能五花八门,但故事的本质依然是不会变的——它依然需要故事以及讲故事的人和语言。
什么是优秀的儿童文学,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但是,2002年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英国作家艾顿.钱伯斯认为,十五岁的犹太女孩安妮.弗兰克用她的《安妮日记》对任何一位以儿童代言人身份写作的成年作家提供了一个衡量作品的标准:
第一,他必须是一位出色的讲故事的人;
第二,他以自己为标本来研究生命;
第三,他热爱写作,写起来什么都忘了。
要做一位出色的讲故事人是极不容易的。在我们这个时代,面对电视、电脑、手机等新媒体,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时尚游戏、综艺节目、电视电影已经把人的时间和空间、视觉和听觉塞得满满的。我常有一种无力感,我如何凭借一个故事就把孩子吸引过来?但也有一种责任感——生活不是游戏,人怎么能天天玩乐还有花不完的钱?人怎么能单凭漂亮就可以这样满身名牌,一夜成名?我们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既不是高富帅又不是白富美。真正的生活是和屏幕上的跑男、花样姐姐、快乐大本营完全不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要给孩子们讲生活的故事,成长的故事,讲生命的故事,心灵的故事,我们要把故事当成魔法,当成力量,让我们的孩子有批判性思维,有独立思考,有热爱生活并创造生活的勇气和能力。
我们通过故事传导的是对生命的认识,是对自己和世界的理解,是对真、善和美的追随。故事要扎根在人的心里,才能在人心里成长起来。故事的根是什么呢?我认为是真实的生命体验。也就是像安妮.弗兰克那样“以自己为标本来研究生命”。
然而儿童文学作家写的又不全是自己的生命故事,比如马克吐温写的哈克贝利是一个黑人男孩,显然不是马克吐温自己。比如詹姆斯.巴利写的《彼得.潘》是一个永不长大的男孩,而詹姆斯.巴利写它的时候已经44岁,他是一个生活窘迫的中年男人,并没有一个快乐的永远岛。但每一个为儿童写作的故事,虽然写的并不全是作家自己的故事,但一定都有作家自身生命的体验,即作家自己的“在场”。也正是通过生命的体验,作家的故事,作品中的人物才能和读者心灵相通。只有当这生命的根扎入读者的心里时,作品才能在读者的心里活下来,最终成为浓荫,或者结出果实。《安妮日记》是这样,《草房子》和《城南旧事》是这样,《哈里波特》和《夏洛的网》其实也是这样。它们因为其独特的生命体验,而能在一代代读者的心里扎根,在地球上不同的人的心里扎下根来。
儿童文学的奇妙迷人之处也正在于成年人能够将自己对于生命的体验、对生活的感悟通过一个个故事传递下去,这里当然还包括了一个成年人对于今天的孩子的关怀、理解、悲悯、爱与祝福。
我们今天的孩子不全是幸福的。有生活在蜜罐里的孩子,也有贫穷的孩子;有被溺爱的孩子,也有得不到关爱的留守儿童;有掌上明珠般的孩子,也有饱受凌虐暴力的孩子。有天使般的孩子,也有恶魔般的孩子。这就是我们孩子生存的现状,也是孩子真实的存在。优秀的儿童文学并不需要回避现实的黑暗。美国作家迈考特的儿童小说《安琪拉的灰烬》写了一个男孩被凌虐的童年,但故事的力量正在于这个孩子在苦难中能拼命地吸吮着苦难的乳汁成长起来,并且从未丧失过快乐和梦想。真实的故事并不回避黑暗和恶,而是让我们如何分辨黑暗和恶,并且面对黑暗和恶的时候,给人以希望与勇气。优秀的儿童文学能让儿童知道自己的弱小,更知道自己的强大;了解生活的不完美,却不会丧失生活的信念。
故事的根来自生命的体验,故事的力量在于情感的投入。
前几天我听一个妈妈讲述了跟自己年幼的孩子的一个故事:
妈妈带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晚上住在旅馆里,孩子很害怕。妈妈说,宝贝别怕,这里是我们临时的家。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宝宝躺在床上,妈妈充满爱意地俯身看着宝宝。宝宝在妈妈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宝宝问,妈妈,你的眼睛里怎么有一个我?妈妈说,妈妈的眼睛里有宝宝,宝宝的眼睛里也有妈妈呀。于是宝宝说,妈妈,你的眼睛也是我临时的家吗?
这是一段极为奇妙的对话。这段对话里包含着爱,包含着语言的创造性运用。也包含美好的想像。它就是儿童文学,一种关于爱的,对话的,充满想像力的、创造性运用语言的文学。它是生命之间真实的体验和将这体验讲述出来的美妙声音。
孩子的成长需要温柔的摇篮曲,需要抚慰人心的喃喃细语,也需要振聋发聩的洪亮呐喊。但在当前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品中,甜腻温柔的声音比较多,而警醒激扬的声音比较少,因为我们对当代儿童的真实的生存状态关注得还不够,即便有些以现实儿童真实生活为背景创作的作品,往往也只是对儿童外在生活的关注,而对于儿童内在的成长、心灵的冲突关注得并不够。直面现实是需要勇气的,有时候我们自身就缺乏这种勇气。有时候为了孩子们的美好童年,我们有意屏蔽了现实的残酷。儿童并不是孤立的社会存在,他既有自身内外两面的生活,又处在这个激剧变革、矛盾冲突不断的大社会中,他们要长大成人,必须不断地调适自我,不断地努力抗争。他们甚至比成人承受更多的压力。但儿童很少能够表达他们自己,他们是一些不能歌唱的花。对当代儿童的理解与关爱,正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情怀。也正是这种情怀让讲故事的声音有了调性与力度。当这些故事变成书藉让孩子们读到的时候,他们读到的是某种声音:甜美的声音,或者痛苦的声音;都市的声音,或者荒野的声音;爱与同情的声音,或者愤怒与批判的声音。有些东西是我们通过一本本书,一个个故事想要带给孩子们的。当他把这本书读完,送回到书架上以后,他的眼睛里应该留存一些东西:泪花或者火苗;快乐,感动,或者愤怒。我们这些儿童文学作家,正是通过一本本书,完成了我们与读者的心灵对话,通过这场对话,我们向心灵输送了知识,情感,或者提供了是非准则。我们为一个孩子成长为真正的人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湖南洗心禅寺的妙华法师有一首小诗叫《炭火》:“燃烧一夜,灰烬如雪。只需一吹,炽热如昨。谁会心上,拨灰觅火。”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拨灰觅火。既拨开读者,也拨开我们自己心灵的痴愚偏见之灰、狭隘自私之灰、欲望名利之灰,让心灵里潜藏的火苗燃烧起来,用心灵点亮心灵。这是一项值得人全身心投入的伟大工作,因此真正热爱写作的,确实是一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让我们努力成为一名出色的讲故事的人,一名以自己为标本来研究生命的人,一名忘我地热爱写作的人。
作者:汤素兰(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