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崧舟:看见被遮蔽的部分
  • 作者:千课万人  发表时间:2018-06-14

  • 看见被遮蔽的部分

     

    题目灵感来自余秀华的诗《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当然,何捷无需血肉模糊,拥趸早已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刀枪难入。但据他自己说,他的某堂课也曾被人拍砖拍得血肉模糊。至于最后他是否原谅了自己,我不得而知。还好,他健在!


     

    其实我的课,何捷也是拍过砖的,有文字为证:

    将王老师课堂上孩子的发言截去,仅剩下的王老师发出的音频部分,你听,就是一场文学讲座,大致是讲座者关于文本细读体悟,其间大量夹杂着相关的拓展咨询。如果您听了一定会说,讲座者是真正的文学方面专家。这样的讲座可以在高校、中学开展,但要在小学……你思考一下,合适不?
    简直神了!何捷的文字有着惊人的预见性,这不,去年我果然调入了高校,给本科生讲的第一门课程果然是文本细读。

    回到拍砖本身。合适不?大概只有上课的孩子才清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后来我沮丧地发现,上课的孩子也不一定清楚。结果,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师身上。合适不?答案可能在何捷那里,何捷可能看见了我被遮蔽的部分。至于他是如何看见的,他究竟看见了没有,我也不得而知。但我看见,他的眼睛一直发出光芒的善意。


     

    何捷的光芒不是傲,是纯粹。太过纯粹,有时也是一种病,对我们这些不太纯粹的人来说。但何捷看来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你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

    过往的教学现状是精读课求精求完美,教师个体的文本解读能力直接影响教学效果,出现了“四化”现象: “小学课堂大学化”“简单文本复杂化”“朴素内容演艺化”“教师强势儿童弱化”。略读也无法逃脱精读的大魔咒,教师很难真正做到放手、放心让儿童尝试运用方法自读自悟。略读大多成了另一形态的精读———将教师对文本的精致追求和细致演绎披上了儿童自读自悟、自我阐释的伪装。

    感觉如何?字字如投枪,句句如匕首。这架势,是要把过往的阅读教学赶尽杀绝,一个也不饶过。以他的纯粹,一个也不饶过的,其中一定也有他自己,尽管多他一个不算多,但少他一个却不少。平心而论,何捷痛批的阅读教学现状已延续多年,以沉疴痼疾喻之当不为过。但多数人看而不见,少数人见而不言,极少数人言而不专,何捷呢,不怕诘难,不怕围攻,不怕得罪所有人,不但言而专,更且言而钻。我们听《唯一的听众》,听他《十六年前的回忆》,听他《晏子使楚》,每一课都是一次掷地有声的刮骨疗毒。

    当一个人纯粹得一塌糊涂时,你能奈他如何?


     

    就是太过纯粹,何捷很容易被看见,因为他从不遮着、掩着,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他的阅读理念棱角分明,他的阅读实践英气逼人。他主张阅读教学要用教材教,教什么?

    第一,教读法。他评赵志祥的《景阳冈》,大赞其课堂上教给学生的古典小说三种读法:第一法“囫囵吞枣”——通读,特别提倡读原著;第二法“披沙拣金”——朗读,提倡放开声音,去除羞涩;第三法“掇菁撷华”——诵读,像古人一样,摇头晃脑地读,甚至唱起来。大赞是因为理解,理解是因为相应,相应是因为道同。志祥君,你就偷着乐吧。

     第二,教写法。他主张阅读教学必须引导学生发现并习得各自的文本秘妙。他教《十六年前的回忆》,是要“将文本当作儿童学习‘回忆录’这类特殊文体的学习样本,了解文体样式,探寻写作密码,开拓写作路径,为课后能够真实参与回忆录文体写作做准备”的。我为此专门看过这堂课的教学视频,他设计并贯穿全程的导学图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条件:亲见 亲闻 亲历
    品质:清晰 完整 真实
    鉴赏:细节 情节 气节

    这图,像极了一辆精致简约的跑车,载着孩子们在语言的赛道上奔驰,沿途所遇,是文本中亲见、亲闻、亲历的种种清晰的细节,是这些细节得以串联成篇的神奇密码——首尾呼应、时间为序、“我”的在场。

    第三,教思维。这一点,何捷尤为固执。思维可教吗?他的习作教学试图回答这个难题,他的阅读教学又是一意孤行的为难自己。我们看他新近推出的《晏子使楚》一课,从中多少能够看出一些教思维的端倪来。这堂课,彰显着一种赤裸裸的写作思维:课始,就将阅读视野聚焦到人物对话上,舍去其它的各种细枝末节,这是典型的取材思维的渗透——刻画人物形象,必须抓住最能体现其性格特征的细节;课中,分别就晏子的动作、神态、语气进行还原比较,从而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这是典型的比较思维的培育——只有通过多向度、多层次的比较,才能深刻把握语言表达的个性张力;课末,布置的作业是“感受语言表达的艺术,让自己的表达更具艺术性”,这是典型的练习思维的唤醒——写作能力说到底是一种刻意练习的结果,刻意练习有着明确而集中的指向性,这堂课指向的即是“让自己的表达更具艺术性(归谬反证的艺术、类比推理的艺术、矛盾诘问的艺术)”。之前,绝大多数的阅读课是在规避“思维”、甚至埋葬“思维”,何捷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这不是鲁莽,是勇气。

    第四,教审美。何捷的纯粹,基于他的洞见,对阅读教学本质的一种澄明和敞亮。他坦言:阅读并非简单的技能,儿童为完成阅读,需要调动与之相关的语文知识、表达技能、情感参与等高级技能。阅读是在检索、抽取、理解、运用、分析、评价、审美、创造等不同层面上运用各种专项技能的结果,属于综合能力,也是“因文而异”的专属能力。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第一,阅读是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综合能力,情感投入是完成阅读的必备因素;第二,阅读是多层次逐级递升的整体能力,审美创造无疑是完成阅读的高阶表现;第三,阅读是多类型文体辨识的专属能力,艺术鉴赏则是文体辨识的重要素养。他的《慈母情深》,表露深情中依循着小说的章法;他的《老人与海鸥》,经由故事的传奇引领孩子品味传奇的真情;他的《最后一头战象》,着力探寻情感传递的密码;他的《十六年前的回忆》,珍藏的是满满的精神财富。教审美,正是何捷阅读教学的精气神所在。教读法、教写法、教思维,在何捷的课上统一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审美场中。如果我没记错,何捷是滴酒不沾的。但是,他的课却总是闪耀着酒神的光芒。也许,他上辈子是个酒鬼吧。


     

    也因为太过纯粹,何捷反而更不容易被看见。
    几乎每一个用灵魂上课、用生命执教的人,都是勇士。他们必须与世俗,与潮流,与麻木不仁,与装腔作势,与匍匐在权威面前,与跪拜在权势之下,甚至与自己的导师和朋友战斗。何捷,也不例外。他推出的每一堂课,都是从他生命深处汩汩溢出的一道清泉,他不在意泉水的大小深浅,更不在意流向的高低起伏。“你的路挣扎于不可理解的人群中间。也许更其徒劳,因为它坚持方向,坚持通往未来的方向,那已经迷失的方向。”(里尔克《悲叹》)

    看不见何捷的教学勇气,便看不懂何捷的教学主张。

    小语界的青年才俊中,何捷身上侠气最重。倪匡评价《笑傲江湖》时这样写道:“令狐冲性格最可爱处在于不羁,名门正派的戒律,能使他在思想上有一定的约束,但是在行为上,他却处处在突破这种约束。在自然而然之中,流露他的真性情。”在我看来,侠之大者,唯在性情。功夫是必须的,一如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华山剑法、吸星大法、易筋经等,何捷自然也练就了这样的独门秘笈,凡现场听过何捷课的,无不为他的别出机杼、独辟蹊径、纵横捭阖、收放自如、机敏理答、幽默应对、热情互动、巧妙激励的功夫所折服。但功夫一旦丧失性情,就沦为徒具空壳的招式。所以,《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公是大侠,因为他会为一篮子鸡蛋杀人,还为此断了一根手指,而欧阳锋断然不会这样做,所以他只是一个杀手。高差不在武功,在性情。何捷爱养奇奇怪怪的宠物,性情使然;何捷向我打听厨房烹调的窍门,性情使然;何捷读书既海量又精深,也是性情使然;何捷对绘本情有独钟,还是性情使然;何捷喊出师生之间只有情、何来恩与怨时,更是性情使然。

    看不见何捷的教学情怀,便看不懂何捷的教学实践。

     我不知道何捷写过诗没有,其实有没有都无妨,何捷的骨子里透着诗人的气质。他的课充满灵性,他从来不模仿自己的课,何捷超越着何捷,永不止步。他在课堂上的生命是完全敞开的,也因此极敏感、极体贴,别说孩子的一言一行,就是孩子不经意的一颦一笑,他都能听出其中的渴望和惧怕来。他对语文、对课堂早已到了痴迷、痴醉、甚至痴狂的地步,他说自己总是丢三落四,出门不是忘了这个就是掉了那个,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心力全都留给了他的语文、他的课堂、他的孩子们。

    看不见何捷的教学灵魂,便看不懂何捷的教学成效。


     

    好吧,既然题目的灵感来自余秀华的诗,为了首尾有个照应,为了体现我善始善终的教养,为了何捷可能写过可能没有写过可能写过却从未示人(譬如情诗之类的)的诗,我还是再引用一段余秀华的诗来了结我对何捷的说三道四、吆五喝六吧,诗摘自她的《一潭水》:

    我喜欢被诗句围困,再呕心沥血找一条出路

    我被什么疼爱着,不弃不离

    然而它不会流动

    不会在一首歌里找到一座山的峰

    我们的羊群还小,叫声柔嫩。我们离夏天的果实

    还有百步之遥

    我们活着,总会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看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部分

    谢谢何捷,让我看见了自己身上一直被遮蔽、被忽略的部分。

    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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