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我开始分管学校的德育工作。我这个人从小就不是特别能讲大道理,幼儿园开始就很淘气,基本上是在老师的批评中长大的。德育副校长这个工作,要求我在很多场合要跟小朋友讲话,怎么说呢?一本正经的话也讲不来,我以前读书时,也只是曾经上台讲过相声。
有一年,我跟老师们交流关于教学目标的问题,以一个日本故事《好忙的一夜》结尾。我讲完这个故事,我的一位好朋友说,你前面讲的很多理论我可能都会忘记,但我会记住这个故事,让我晓得原来目标是很重要的。她的一句话我至今言犹在耳:当你以一个故事代替说教的时候,是对听众智慧的信任。
某次,朋友向我推荐了梁漱溟的《朝话》,该书是梁先生当校长时,每次晨会跟学生们的讲话合集。“朝话”,就是早上的讲话。我就想,是否可以尝试用我讲故事的方式,定期跟同学们交流呢?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英语名是Summer,孩子们都叫我“Summer老师”。从2013年10月开始,全校的孩子都知道,只要Summer老师在学校,每个星期都会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不能讲
首先,我不能跟同学们讲《一千零一夜》《白雪公主》等长篇童话故事。
因为我面对几个情况:
一是时间短,我的故事得限制在5分钟内。我讲故事不占用晨会时间,而是早操和跑操或体质训练的间隙。小朋友每天锻炼一小时,不能变成每天听一小时故事。
二是故事内容有要求,不能太散,毕竟是分管德育的,所讲内容要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三是对象年龄跨度大,一年级相当于幼儿园刚毕业的孩子,跟六年级的少年,在一个操场上听我讲同样的故事。选择不当就会失衡:要么一年级小朋友听得懂,六年级同学觉得你太幼稚;要么六年级同学觉得很酷,一年级小朋友根本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其次不能讲麦兜妈妈讲的故事。
麦兜的妈妈名字叫麦太,她给麦兜讲的故事都是这样的:“从前有个小朋友撒谎,有一天,他死了;从前有个小朋友很努力念书,长大后,他发财了;从前有个小朋友,他不孝,有一天他扭了脚踝……”麦兜听不下去了:“妈妈,我想睡觉。”“从前有个小朋友早睡晚起,第二天,他死了!”
电影《疯狂原始人》里的父亲瓜哥给孩子讲的也是类似的故事。电影开头就是瓜哥讲故事。瓜哥的女儿小伊喜欢探索新世界,瓜哥就极力给小伊灌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意识。他说:“小伊,你不能出去,从前有一个人,他一出洞穴,就遇到……,然后他就死了。再有一个人出洞穴,又遇到……又死了!”瓜哥手里拿着一个娃娃道具,娃娃道具每次都是因为恐惧就死了。
麦兜妈妈和瓜哥的故事,有同样的中心思想:不守规则,没有好下场。跟我们的现实惊人地相似:我们的学生为什么要遵守规则呢?因为不遵守规则会被扣分,扣分了班主任要骂,班主任骂完要叫家长过来,家长过来你的屁股要开花。
最后,不能讲心灵鸡汤类的故事。
《读写月报新教育》杂志今年第二期的专题就是“心灵鸡汤少喝为妙”,与我心有戚戚焉。
心灵鸡汤的中心思想一般是这样的: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还未发光,是因为你不够努力;你只要努力了,明天一定会更好。好人一定有好报,如果没有好报,是因为时机未到。
瓜哥跟小伊说:永远不要忘记恐惧,是恐惧让我们活下去。心灵鸡汤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忘记希望,希望使我们活下去。“希望让我们活下去”似乎比“恐惧让我们活下去”听起来更积极,但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都割裂了与真实生活的关系。你跟一个石头说,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但实际上,石头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发光。“希望”和“恐惧”都需要丰富的语境支撑,需要细节来丰满。
麦兜妈妈和瓜哥的故事,跟心灵鸡汤的另一共同点,就是不合逻辑。做好事跟好结果没有必然联系,做好人也不一定有好报;方向错了,再努力也不会有好结果;明天未必会更好,大难不死,也未必有后福,也许下一个巨浪正等着你;把一个人的失败简单归因于不够努力,或者相反,在逻辑上也是有问题的。
所以我总结下来,价值判断简单,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整个故事欠缺推敲思辨。我不要把这些故事讲给孩子听。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遵守规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了解为什么要遵守规则并从内心产生认同。
跳出二元,激发思考
所以我决定,我讲的故事要跳出二元。跳出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的模式,让学生可以从很多维度来思考问题。怎么跳出二元?我从这几个方面考虑:一是跳出非黑即白的人物设定;二是跳出非此即彼的是非选择;三是跳出单一维度的因果逻辑;四是跳出自以为是的前置判断。
其一,怎样跳出非黑即白的人物设定?
我5岁的儿子经常会问我一个问题:妈妈,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有一天他问我,警察为什么要抓坏蛋?我说,警察当然要抓坏蛋了。他说,他难道不知道坏蛋是会改正的吗?我说,嗯,好像也对。我每天让他洗手,他说为什么要洗手,我说如果不洗手,把细菌吃进去肚子会痛。然后他问我:上帝为什么造细菌?我开始解释,有好的细菌,也有坏的细菌。他又问:那上帝为什么要造坏的细菌?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所说的坏的和好的,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做出的判断,可以为人所用的就是好的,否则就是坏的。然而事实上,事情的好坏常常是相对的,而人的好坏更是无法下定论的。非黑即白的人物设定,容易使孩子们陷入个人崇拜或攻击中而忽视了对观点或事件本身的判断。
跳出黑白,我决定从自己讲起。
我跟孩子们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次我乘地铁,看到一个盲人被一群人推来推去,我很想扶他,但思想斗争了很久,盲人身上背的编织袋不干净,会不会把我的身上弄脏,我因为扶他错过了车怎么办?想象继续蔓延:盲人看起来衣衫褴缕,会不会有什么病?我会不会被传染到?万一扶摔了,他赖到我身上怎么办?
我就跟孩子们讲我在地铁上的内心争斗,然后问,你觉得Summer老师会怎么做?所有孩子都说,会去扶他。但我诚实地跟孩子们讲,我没有去扶他。孩子们很惊讶,他们不太习惯老师会这么真实地暴露弱点。我也问孩子们,哈利·波特最大的敌人是谁,多数孩子回答说是伏地魔。但读过哈利·波特的故事就知道,其实他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他最终要战胜的也是他自己内心的恐惧与黑暗。我让孩子们看到,老师同样也是一个普通人,也会软弱,也会有黑暗的一面,跟你们一样。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去面对,去克服,一起成为能够战胜自己的哈利·波特。
其二,跳出非此即彼的是非选择。
我跟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用了很多次“发光体”的概念,这些概念会被很多孩子践行,在校园中做一些好事。但是很多孩子做好事的时候,表现得一点也不可爱。就像我们身边一些道貌岸然的好人,好像做什么事都很正确,但你就是对他很反感。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好学生”在教室门口教育“坏学生”。她说,你这样跑来跑去会让班级被扣分,是很丢脸很没有集体荣誉感的表现,我们的班级不欢迎这样的同学。那个活泼的“坏学生”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我觉得很可怕,那位“好学生”已经完全没有了儿童的感觉,她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感,被一种灌输的“正义”所裹挟,认真地做自己相信的对的事情。
于是我就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正确和错误?如何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时,让人感觉不那么讨厌?我跟孩子们讲的第二个故事,也是我的一个真实的经历。
那时候正值温州创建“全国卫生城市”,我的故事主题是垃圾不落地。我告诉孩子们,有一天晚上十点钟,我在路上等红绿灯的时候,看到旁边有个身体壮硕的男人随手把一个空饮料瓶扔在边上。我每次看到这种行为都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去骂一顿。看到那个人的行为,也很想骂。
我就问孩子,我有几种选择:
第一种选择,不管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不可以?小朋友肯定知道,不可以。因为你教育小朋友垃圾不落地,自己要以身作则。
第二个选择,指责丢垃圾的人没素质,丢温州人的脸。这样可不可以?小朋友开始有点迷茫了,因为他没有听过这种选择,有的小朋友说可以。我说,千万不能。为什么千万不能?晚上十点来钟,边上人都没有,这又是个大块头男人,我跟他说没素质,到时候把他惹火了我怎么办?
第三种选择是好好跟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哦,丢温州人的脸哦。”那人家肯定会觉得这个人有病。因为我跟他不构成教育的关系,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没有教育他的权力,也没有教育他的义务。
我有什么权力和义务呢?我可以把饮料瓶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我就是这么做的。红灯还没有变绿灯,我把饮料瓶捡起来当着他的面扔进了垃圾桶,那个人很诧异地看着我,我暗自庆幸他没有打我。我没有教训他,只是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可能下次他想随手扔垃圾时会想到这一幕。就算没有给他造成影响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件正确的事情是我应该而且能够去做的。
其三,跳出单一纬度的因果逻辑。
我还要告诉小朋友一个人生至关重要的道理: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坏人不一定被雷劈。为什么很多小孩子长大后对社会有那么大的愤恨,变成愤青?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人从小是被骗大的。比如考试作弊,你希望得到真实的成绩而不作弊,但当你发现,只有自己没作弊所以成绩差的时候,就会心生恨意:我道德那么高尚,但是我被害得最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愤青,因为他追求的是顺利。我们要告诉孩子,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我们仍然要有勇气选择做一个好人。
我跟孩子们讲过一个心灵鸡汤类故事的前半段:
一个女孩在咖啡店里打工,想赚钱以后当歌星。有一天晚上下大雨,走进咖啡店的一位老头子全身都湿了,没有人理他,只有女孩关心他,给他拿毛巾擦雨水,还端果汁给他喝,让老头子感觉很好。
原故事的结尾是:第二天,女孩收到一张面额巨大的支票,她就用这些钱去学音乐,最后成了一个大歌星,她的名字叫麦当娜。
但是我没有讲这个结尾,给小朋友留下一个悬念: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
第二个星期,我跟小朋友讲了四个结局。第一个结局,就是原来的结局,女孩拿到了支票;第二个结局,她安慰的老人是穷光蛋,一无所有,但是第二天女孩收到了老人送来的一束从野地里采来的花,对她表示感谢;第三个结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第四个结局,女孩被老人投诉,说她那天给他喝的果汁有问题,他回去以后拉肚子,让她给他报销医疗费。
我先问小朋友,哪个结局会让你感觉到温暖?小朋友说,第一个和第二个。为什么?因为老头子感谢了帮助自己的人。所以你在接受别人帮助的时候,要让人家感受到你的感谢。哪个结局会让你感觉到冰冷呢?第三个和第四个。我接下来问,如果你在帮助一个人的时候,不知道你要帮助的是一个乞丐还是富翁,还是一个缺德的人,那你到底要不要去帮助?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看到老人当街摔倒无人敢扶的新闻。每个人都有可能置身类似的场景,那么我们怎么办?我跟孩子们讨论的结果是----要帮,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情。但是要讲究方式。比如,你可以不给老人喝冰果汁,老人会受不了,你给他端一杯温水是可以的。比如,你在街上扶摔倒的老人之前先拍几张照,这是做正确的事情。最大的勇气是你在知道有可能被讹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去做一件正确的事。
有段时间,很多小朋友捡垃圾,捡完垃圾就到老师跟前晃,让给他拍照,照片会在大屏幕上放出来,表扬“发光体”谁谁谁。后来我就想,这个事情怎么办。我跟小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小女孩帮妈妈烤松饼,但是她很不开心。为什么?因为她觉得,我那么乖,得到的奖励只是一块松饼,我的弟弟什么也不干,甚至常常捣乱,但最后也能得到一块松饼吃,既然不管有没有帮妈妈烤松饼都能吃到松饼,我为什么要做个乖孩子呢?今天如果没有人给你拍照,你是不是就不去捡垃圾了呢?
女孩给神父写信,表达了她的疑问,神父回信跟她讲了个故事:有一天女主人在耳垂上戴了耳环,耳道就不高兴了,说凭什么给耳垂,耳垂是耳朵中最没有用的地方,把它割了,耳朵照样能用,耳道这么有用,为什么不给戴东西?于是很生气。嘴巴也生气,我也很有用,但是我没有嘴环。舌头、眼睛都相继表示不满。心脏说,我这么重要,你在我这里也戴个环试试看?耳道、嘴巴、眼睛都因为没有装饰而开始罢工,心脏说,我才没有你们这么傻呢,因为我如果一罢工,大家都玩完了,我知道我的跳动是为谁,不是为了耳环和戒指,我每一次跳动供应的新鲜血液,不单单提供给你们各个器官,也是给我自己。
烤松饼的女孩开始明白,在烤松饼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自身的价值,感觉自己很能干,松饼出炉的时候,会感受到一种无可替代的成就感。这一切,都是那个只知道捣蛋的弟弟所感受不到的。你不是为那口松饼而去烤松饼的,正如你的心不是为耳环或戒指而跳动的。
其四,跳出自以为是的前置判断。
有一次收到家长的举报,说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低年级的学生,霸占着篮球场,说那里是他们的地盘,不让低年级的学生玩,低年级的学生没得玩,就很生气。家长的描述,带了很多情绪的因素。先判断一下,说这些话的是高年级学生的家长还是低年级学生的家长?肯定是低年级的。低年级的孩子也许带着错愕、委屈的表情,眼含泪水什么的,这些都是情绪,我们很容易陷到情绪里,然后价值判断就有可能前置。所以,在事实不明的情况下,人们会因为倾向于同情弱者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我跟家长说,我要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调查了当时在场的孩子,终于明白,其实是高年级的孩子在打篮球时,低年级的孩子在旁边玩,走来走去,大孩子就嫌他们碍事,让他们到一边儿玩去。
我就跟小朋友讲了一个虚构的故事。说有个国家有一座石头山,山上面全部是石头,有一回来了两拨人,一拨是巨人,他们力气很大,喜欢扔石头玩,另一拨是小矮人,他们方向感很差,但是很喜欢跳舞,而且一定要在石头上跳舞才有感觉。这两拨人都冲着石头山而来,互相都觉得对方妨碍了自己。小矮人就到国王那里告状,说巨人霸占了整个石头山,在那里扔石头玩,不让他们玩。国王就说巨人不应该欺负矮人。巨人也很委屈,说我们在那里扔石头玩,他们偏要在那里跳舞,为了避免被石头砸死,矮人们当然应该走开。
国王就想了一个办法,给他们分界,巨人们在山的南边扔石头玩,矮人们在山的北边跳舞。偶尔有几个方向感差的小矮人走错了,走到巨人那边去,巨人们就遵照国王的教导,既不能打小矮人,也不能把小矮人扔过去,而是温柔地告他,他的场地在那里。有时候,也会有好心眼儿的巨人把走错路的小矮人扛过去放在山的北边。
最后,我想用一句话来为我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旅程按下暂停键:教育,是一群不完美的人带着另一群不完美的人走向美好的过程。教育者首先要承认自己是不完美的人,自己做的教育也是不完美的,所以,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我接纳自己的不完美,也接纳孩子的不完美,如此,我们才可以共同出发,去寻找美好。
作者:夏恩力(浙江省杭州市北秀小学,高级教师)